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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好公主,晚安

1.

有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:公主其实会讲蛮族话。

那还是公主七岁时的事。宫宴上,那群蛮族的俘虏屈辱的赤着上身,披头散发地敲着鼓,跳起舞唱起歌来如同发了狂,她一个字也听不懂。

周围的人都在窃笑,看他们的眼神如同看猴子;而一向大说大笑的公主却沉默起来,偷偷为自己对这群野人般蛮族的喜爱而羞耻。

身为帝国的公主,她知道自己的祖先来自南方,驱赶了北方的另一群蛮族,衣带飘飘得统治着广袤的土地。而她此时却对那群被消灭与嘲弄的蛮族旖旎起了心思。

她的祖先并不啖腥嚼膻,可是更早之前呢?是不是也像这群野蛮人一样骑在马背上,身上涂着鲜艳的颜色,肆无忌惮的跳舞?如果不是,那为什么她对这种场景如此熟悉,好像一直没有忘记一样?

公主极力忍着才没掉下眼泪。一抬头,和蛮族中央的一个老女人对上了视线。

那是她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温柔的眼神。

公主,不要对萨满无礼。

父亲的声音响起,他的声音依然带着北上之前南方的温婉,可是威严无限。言下之意:不要看这群不体面的野人。

她又低下头,记住了这个词:萨满。

2.

从皇后那到公主的寝宫,如果绕远路会路过萨满的住所。

那是最破败的宫院,荒草萋萋。可是每次路过都能听见那群蛮族载歌载舞。

有什么可开心的?这院子哪怕连宫女太监都不愿意住,他们不羞耻么?

公主有些不屑,又有点嫉妒,就这么呆愣愣在门口听完了一曲又一曲。

她偷偷打听过,据说那个叫萨满的是他们的首领,可以通过唱歌跳舞和神对话。

本来是不信的,可现在信了,如果不是有着和神明对话的能力,怎么她每次偷看都能被她发现?

萨满透过门缝温柔的看着公主,公主落荒而逃,接下来几天都没绕过远路。

可那天的歌声就像钉子一样钉进了她的心里,反复折磨着她,她没有办法地又偷偷避开大路,穿过花园,一路上每个宫人的请安都叫她有点不好意思。她就这么提心吊胆的来到了蛮族人在的地方。

可惜的是,今天他们没有唱歌跳舞。

公主有些失望,刚想着走,就有人打开了门。

是萨满。

“你好公主。”

萨满很温和的笑。公主有些发愣,没听懂刚才她叽里咕噜说了什么。

你好公主。刚才我说的是我的家乡话,意思是:你好公主。

公主微微张大了嘴巴,有些惊讶。

你的汉话很流利。

谢谢,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听见过你们的话,觉得很好听,就开始找人学。公主觉得我们的话好听么?要不要学?

不好听。不要。

公主再一次落荒而逃,然后一次又一次路过门口,听他们唱歌,跳舞,偶尔萨满会开门,和她说“你好公主”。

“你好公主”

“你好公主”

“你好公主”

“你好公主”

“你好公主”

“你好…公…主?”

公主质疑着开口。

萨满愣了一下,然后笑着说,公主说的很好,很标准。但是你说的是“你好公主”,和我打招呼的话应该说“你好萨满”。

“你好萨…满?”

“萨满”

“萨…满”

“萨满”

“萨满”

从那之后,公主走的越来越快,越来越快,这样就没人会发现她每天都绕远路去找萨满了。

3.

公主发现蛮族和蛮族的语言都有着超乎她想象的地方。

比如他们居然是会写字的,她以前以为这群人没有文字,只会像动物一样交流;

比如他们的歌和舞蹈不仅有狂放的风格,有一些也颇为雅致婉转;

最令她惊讶的莫过于他们居然也会写诗。

她最先接触的诗是那天宫宴上他们的歌词。萨满告诉公主,她们蛮族很多诗歌都是献给神明的,如果有一点点假话神明都能听出来。

所以我们被打败不能怪你们,只能怪我们唱歌的时候越来越不诚实,这些都是神明的惩罚。

萨满说。

公主看着这诗,每一句都像小孩子说出来的一样简单天真。像《诗经》。

她翻开了萨满给她的诗集的第二页,才读了几句脸就发烫。

这段时间她已经学会了不少蛮族的字,所以她读明白了这是一首情诗。只是太粗鄙了!亲亲抱抱的,不成体统!

萨满看她的样子不由得笑了,你们汉人就这点让我不明白,怎么总是这么害羞?之前我的老师也是,明明说我们的话已经很流利了,可是一读到这些情诗就脸红,真搞不懂。

你的老师?

对啊,我的汉话就是和他学的,从我七岁学到十七岁。

萨满顿了顿,他是汉人,后来他回国了,我的汉话也学成了。

公主没问下去。她不知道她的老师是谁,但她知道几十年前的一次败仗,让几乎一半的贵族成了蛮族的俘虏。

沉默的空气之中,萨满把诗集翻到了最后一页。

这是我的老师写的诗。他讲我们的话非常非常好,甚至会写诗,连一些我们的贵族都看不懂。现在你刚学,肯定看不懂,等你慢慢学,慢慢学,就能看明白了。

公主点了点头,看着最后一页密密麻麻的长诗,一个字都不认识,又翻到了那首大胆泼辣的情诗。

萨满一个字一个字教她,她一个字一个字学,然后头晕脑胀的回了家。

一定是公主的脸太红了,今天的天都是晚霞天,粉粉的。

4.

公主是皇帝所有儿女中最聪明的那个,什么东西一学就会,比所有人都快。唯一的毛病就是不够端庄,从小到大都和麻雀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。

皇帝虽然其实喜欢这个调皮的女儿,可还是会板起脸来训斥她:公主,要谦恭!

公主也知道自己的问题,她不是不想改,只是她控制不住,她总是要跑起来,喊出来,笑出来才觉得舒服,不然心里总像是有什么东西压着。

自从学了蛮族的语言和诗之后,她就慢慢的可以安静下来,因为她能够在蛮族的诗里大喊大叫了。

闭上眼睛。

雪山,草地,羊群,残忍而仁慈的女神,滋滋冒油的烤肉,彩虹一样斑斓的宝石,母狼一样健壮的小伙子,弯月一样的刀,坏了的马头琴,落日,风雨,大江大河。

在这些诗里,公主什么地方都去过了,什么事情都见过了。

有一次他们去打猎,公主牵起一匹雪白的马,注视着马的眼睛,湿漉漉的,像是一个无尽哀伤的老人。

公主第一次骑上了马。她已经是个可以骑马的大姑娘了,那本厚厚的诗集被她读的越来越薄,她在马上吹着又高又快的风,心里的诗集被风快速的翻页。

晚上他们升起了篝火,那群蛮族人就这么跳起舞来。

萨满已经很老了,可跳起舞来依然这么年轻。离开了重重宫墙,这群蛮族人在天穹之下跳舞,每个动作都像要伸到天上去。

公主想和他们一起跳,一起唱,她当然已经会唱她们的歌,可是她连在心里跟着唱也不会。

这是一首祭神的歌,神可以听出一切不真诚的话。而公主什么都知道。她一直都是个忧心忡忡的女子。

公主悄悄离开了人群,来到僻静之处,她的情人已经在等着她。

她们跳起蛮族男女求爱的舞,缓慢的。冰冷的东西黏在脸上,是情人的眼泪。

“你真的要嫁人么?”这个强壮的蛮族青年哭得泣不成声。

公主像抱着孩子一样抱着他,安慰着他,哄着他,用蛮族话,心里觉得有些好笑,觉得这小子真是傻的可爱,有点可怜又有点幸运,他从小被当作战俘抓到异国他乡,又幸运的碰到了她这个会讲他家乡话的公主,而本公主又该死的漂亮,这小子怕不是把本公主又当婆娘又当娘?

这么想着,公主唱起了蛮族的摇篮曲,轻轻拍着这悲伤的青年,青年渐渐安静了下来。

当初公主就是靠这首摇篮曲俘获了他的心。他说,我小时候总听我娘唱这首歌哄我睡觉,后来我被抓到这里就再也没听过,怎么唱的也忘记了。你唱的真好。

我小时候总听我娘唱这首歌哄我睡觉,后来再也没听过,怎么唱的也忘记了。你唱的真好。公主这么对萨满说。

这首摇篮曲是公主学的第十首诗。公主的母亲来自北方,和蛮族很近,很近,很多地方都有相似之处。公主三岁之前总听母亲唱这首歌哄她睡觉,三岁的某一天她醒来怎么也找不到母亲。

母亲就像从来不存在一样消失了。

青年已经睡着了。公主唱完最后一句“晚安”,离开了这里。

路上每一个人和她打招呼她都礼貌的回,然后在心里用蛮族话再回一遍。

她可以毫无负担用汉话说任何事,却慎重地说每一句蛮族话。这种从未承载着任何她痛苦记忆的语言,每说出口一句就沉重一分。

她一直都是个忧心忡忡的女子。

公主久久的望着月亮,萨满踏着月亮来。

“这是我母亲送我的耳坠,本来想留着我嫁人的时候戴。可惜我后来成了萨满,一辈子没带成,就送给你吧。”

萨满把嵌满宝石、沉甸甸的耳坠放到公主手上。她的手老的像树皮。

公主没有说话,担忧的看着萨满。

“那本诗集还剩最后一首诗吧?”

“是的,书我带过来了,萨满教我吧。”

“不了,你们汉人写的诗还是要由你们汉人来读,我怎么读都读不对。晚安公主。”

“晚安萨满。”

萨满走了,并没有回头。

这个可以和神说话的女人死在了这个皎洁的夜晚,回到了神的身边。她一句谎话都没有对神说过。

现在是秋天。春天的时候公主就要乘一条飘摇的船,嫁到江南。

5.

大门不出,二门不迈,公主穿着白衣服绣红嫁衣。只有不出门她才能为萨满守孝。

惨白的,鲜红的。

这实在是一件繁复华丽的嫁衣,公主执着的不假他人之手,一针一线都亲自绣,终于在出嫁的前夜绣完。

哪怕是再老的女人看了这件嫁衣都会惊叹,移不开眼睛。

公主站起身,穿着白衣服,穿过宫殿,来到父亲的寝宫。推开门,皇帝也穿着白衣服,父女二人像两道苍白的幽灵。

儿臣素闻父皇博闻多识,所以想请教父皇,这首蛮族的诗是什么意思?

女儿捧着书,来到父亲面前,直视着父亲的眼睛;

父亲看着女儿的眼睛,忽然拔出宝剑,矫健地舞着,吟咏起来豪情万丈:

操吴戈兮被犀甲,车错毂兮短兵接。
旌蔽日兮敌若云,矢交坠兮士争先。
凌余阵兮躐余行,左骖殪兮右刃伤。
霾两轮兮絷四马,援玉枹兮击鸣鼓。
天时坠兮威灵怒,严杀尽兮弃原野。
出不入兮往不反,平原忽兮路超远。
带长剑兮挟秦弓,首身离兮心不惩。
诚既勇兮又以武,终刚强兮不可凌。
身既死兮神以灵,子魂魄兮为鬼雄!

父亲舞完,力竭得跌坐在地上喘着粗气。良久,抬起头对女儿说:

公主啊,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,你看你学了这么久,可我还是我朝说蛮族话最好的人。公主,要谦恭!

公主从未对自己身为公主的使命有任何怨言,可直到今夜她才毅然决然。

她的父亲今夜是这么温柔,也是这么老了啊!

第二天,公主坐上花轿,忽然泪如雨下。

她想她的情郎。

新郎掀开盖头,松了一口气。

本来他被公主华丽到俗气的嫁衣吓了一跳,还以为娶了个什么草包,掀开盖头才知道是为了配这对耳坠子,倒是相得益彰。

6.

江南的花鸟风月,在蛮族的语言里没有对应的诗。

公主抱着父亲的宝剑,绞尽脑汁,甚至开始造词造字。

胡姬扭着腰,来到公主身边,要喂她酒;公主看着胡姬那双和萨满相似的眼睛,又看了看歪七扭八纠缠在船上的汉人贵族与蛮族小厮,心里升起无限的厌恶与痛苦。

别浪费酒了,公主啊是个哑巴!

丈夫讥讽的开口。

公主的确像哑巴一样沉默。她什么也不想说,在这里说什么都会被玷污。

公主冷冷的回望对峙。太阳快落下去,天地和江水一样蓝。公主却觉得,太慢了,太阳下降的太慢了。

公主翻身投入了江水。

她想写一首比屈原还要伟大的诗,用胡语。她拿着宝剑在水下极力挥舞,拼尽全力也斩不断江水。

她越游越深,越深越蓝,越蓝越冷。

冷到分不清江与她。

当游到再游一寸都困难时,公主转身回去。

而那轮落日,似乎落到了江里,溶在了水中。

江水绯红一片。

那双和萨满相似的眼睛和她对视,只有眼睛;丈夫的表情不再讥讽,只有头颅。

一把弯月一样的刀伸进水里,公主浮到水面,看到拿着刀的是一个蛮族青年,他身后烧杀抢掠,火光滔天。

青年天真而残忍的眼睛马上看到公主的耳坠,直接从耳朵上拽了下来。公主的耳垂直接被扯了下来。

汉话,蛮族话,公主找不到一首和这种剧痛对应的诗。

公主呆愣着,忽然仰天大笑,嘶喊着说了什么。

这青年没听懂。他不知道公主说的是汉话还是什么。他是比南方更南的蛮族。

他永远也不会懂了。公主的剑刺进了他的胸膛。

在他垂死前的那段时间,他看到公主嘶吼着杀人,说着她听不懂的话,最后沉到湖底。

公主遍体鳞伤,最后杀死她的是她自己。

她用父亲的剑自刎于水下,江水绯红,分不清血和血。